散文| 鲍尔吉·原野: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4-06-03
1. 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风里有什么?世上有好多事情弄不清,最弄不清者一为风,二为云。人遇到风,呼来了,呼走了。啥来了,啥走了?不知道。感受过,但一辈子没见过此物。“风”这个词也是听别人说的。对风,我们是盲人。就像我们在爱情里是盲人。男人只见过女人,谁见过爱情?
2. 树林里,栎树的小圆叶子微微摇动,是风来了吗?人还没感受到风,树叶却已经招手了。走上山岗,传来巨大的风声,树叶像潮水一样喧哗。一棵树身上不知有多少叶子,而每一张叶子都在动并发出声音。
3. 风穿越绿叶的隧道。而人却没觉得有什么风。细听,听不出清林中的风声从何而来。树叶和树枝只是在抖晃俯仰,竟发出深沉的低音。在主旋律“呜——”结束之后,才是树叶子“刷拉拉”的后伴音。说!“呜——”是谁的声音?
4. 盲人如果来到呼伦贝尔游历,他大脑收获的图景跟明眼人会完全不同,大不同。他看不到雨后的草原在深蓝城堡般的云层下透出的新绿,看不到像刷了石灰粉一样的白桦树互相斜倚,宛如等人来合影,看不到莫尔格勒河如盘肠一般,一里地弯十个弯。陡立的河床上长满了青草。
5. 盲旅人看不到这些,他被呼伦贝尔的风抱在怀里,风拉住他的手旅行。风是另一位盲人,它用一种叫作“风”的手势识别盲旅人的脸,摸他的眼睛、鼻子、脖子和头发。草原的风打扫他浑身上下,衣裤簇簇作响。盲人听到,季风弹拨落叶松的松针,声音似蜂蜜的丝。风捧不起河流的水,却把水的腥气塞进人的鼻子里。
6. 风里有什么?大兴安岭南麓和北麓的气味不一样,盲人的脑部地图定位着白桦林的清甜气味,奔跑结束的马群的骚汗味,被露水打倒的青草的气味,还有风。
7. 风并没有风味,风里只有远方的味。风里混合着高山岩石的苔藓味,低洼地带的泉水、动物粪便和草原上不同的野花的气味。风大度地、悠然地把各处历稿的气味带到各处,又把各处的气味带到其它各处。对野生动物来说,这些气味是博物馆,气味里有所有动物的表情,花和河流的意思。风里的气味是野生动物的生存依据。
8. 小鸟身上有什么味吗?不知道,它们笔直地飞进蒙古栎树林,不知道给树林带去了什么气味。去呼伦贝尔旅游的人可能忘记了,小鸟始终在他们头顶飞翔鸣唱。
9. 我提醒自己,每到一个新地方,先听听有没有鸟鸣。事实上,每一个地方都有小鸟的歌唱,除非下雨或刮大风。我听到这些歌唱,满自负,以为别人没听到。他们盯着草原上的野花,笨拙地迈进,忘了鸟鸣。
10. 我闭眼倾听鸟的歌唱,它们的歌声光溜溜的,音节或长或短,歌词不相同。别人告诉我,大部分是云雀和百灵的歌声。然而看不到这些鸟儿,草原上没有树,它们在我头顶什么地方唱呢?只好说,呼伦贝尔有数不清的鸟,边唱边飞,我听到了它们路过时的那一段音频。
11. 又起风了。在树林里走,忽而起风了。这风不算弱,却明净无尘。仰面看绿意连绵的树冠,听到咯嚓的折枝声。一会儿,地上散布断枝。
12. 被风摧折的悉是枯枝,黄褐色,像死蛇一样。但杈桠伸张,仿佛不甘心于坠弃。周围的大树那么茁壮,叶子在枝上一片片相互摩拳,在风里把低缓的呼吸声传得很远。
13. 我感到一点悲凉,白杨树粗壮向上的躯干泛着生命的青色,枯枝卧在它的脚下,枯枝已经不能叫作树了。
14. 风止息,在宁静中,我又想到枯枝,也许勿庸替它悲悼。它或许正在感谢于风,将其从弥留中解脱,送还地上,得到盼了许久的安然。它刚刚开始枯干那会儿,树干的汁液已经渐少,枯枝瞅着叶子片片发黄,不知何时飞旋而走。它也许就盼望回到俯瞰了许久的土地上。
15. 但枯枝必须经历萧索的整个过程,不能加快,亦不能减慢。那么,就在风不期然而来之际,这个时刻就叫作大限,也许还是一个肢指孝庆典。枯枝在离开树的刹那,总要断然一响,清脆之声远远近近都听得见。这声音的脆亮,是痛苦的最后一吼,还是欢愉的意外之音,我不清楚。或许这两种情态都包含其中了。
16. 我不清楚的事情,就不再思索了。人的毛病之一,在于喜欢设出两种结论,然后选择其一。这就导致更深的迷惑。
17. 就在我快要走出这片树林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四面八方的簌簌之音。我回头看起伏如浪的树冠,又起风了。
18. 如果在世上有有一双抚爱的巨手,那必是草原上透明的风。风是草原自由的子孙,它追随着马群、草场、炊烟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风的强劲会让初来的人惊讶。
19. 倘若你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会看到低伏的绿草像千万条闪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拥向一处渴饮的岸。这是风,然而蓝天明净无尘,阳光仍然直射下来,所有的云都在天边午睡。这是一场感受不到的哗变。在风中,草叶笔直地向前冲去,你感到它们会像暴躁的油画家的笔触,一笔一笔,毫不犹疑,绿的边缘带着刺眼的白光。
20. 风就是这样抚爱着草叶。蒙古人的一切都在这些柔软的草叶的推举下变成久远的生活。没有草,就没有蒙古包、勒勒车和木碗里的里面的粮食。因此“嘎达梅林”所回环祷唱的歌词,其实只有一句话:土地。每天,土地被风无数次地丈量过,然后传到牧马人的耳边。
21. 到了夏季,在流水一般的风里,才会看到马的俊美。马群像飞矢一样从眼前穿过时,尾鬃飘散如帜,好像系在马身的白绸黑绸。而这样的风中,竟看不到花朵摇摆,也许它们太矮了,只是微微颤着,使劲张开五片或六片的花瓣。
22. 在风里,姑娘的蒙古袍飘飘翻飞,仿佛有一只手拽她去山那边的草场。这时,会看出蒙古袍的美丽,由于风,它在苍茫的草地上抖搂亮丽。而姑娘的腰身也像在水里一般鲜明。
23. 背手的老汉前倾着身子勉力行进,这是草原上最熟悉的身影。外人不明白在清和天气,他走得何以如风中跋涉。风,透明的风吹在老汉脸上,似乎要把皱纹散开,把灰色的八撇胡子吹成小鸟的翅膀。
24. 在这样的风里,河流仍然徐徐而流,只是水面碎了,反映不出对岸的柳树。百灵鸟像子弹一样“嗖”地射向天空,然后直上直下与风嬉戏,接着落在草丛里歌唱。它们从来都是逆风而翔,歌声传得很远。
25. 风吹草动。五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我骑车去辽宁大学操场跑步,没按惯常路线走,转道从礼堂那边绕行。接近篮球场时,看到方形草坪上,草叶闪闪发光,马兰在树墙外悄悄开放蓝花。老校工在剪树。
26. 草坪的草是咱们说的进口品种,娇嫩翠绿如染织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处在于草们在风的驱赶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长柔韧,色泽是画家笔下才有的晶莹的浅绿,而草叶背面在绿中衬一抹银灰。
27. 透明的风在这里和草开展欢愉的游戏。有时草叶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时像波纹一圈圈荡开,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体育场上的观众臂膀相牵此起而彼伏的场面。面对这些美丽不知疲倦的草叶,你尽可以想像它们在骑马、哗变、演习八卦掌(团体项目)与诺曼低登陆。本回答被网友采纳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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