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如宗师绝笔太白楼美文摘抄

如题所述

  一
  站在太白楼前,望着纵横迤逦朦胧中的群山大泊,斑驳沥沥的墙壁,若隐若现的历史,我的胸中拍荡起阵阵的洪流,思想一瞬间恍惚遥接几百年前,那个积怨深沉的年代,那个士子飞黄的年代,那个人才浪漫的年代,那个儒生狂傲的年代,那个既有滚滚长江又有无边落木的时代……
  哦,我恍惚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狂傲恣肆才华盖世的人物。他叫肖云从,字尺木,号默思,又号无闷道人、梅石道人等,晚年号钟山老人,寓意仰望钟山陵阙,姑熟人。萧尺木生活在明末清初时期,那正是朝代更迭时局动荡的年代,他愤世嫉俗,藐视朝纲,以书画寄托心智。当时有一批在芜湖、当涂等地的画家群,以自然为师,寄情于山水,通过创作山水画来表达自己对家国的热爱,形成名动江湖的“姑孰画派”,在画坛当中独树一帜。
  萧尺木便是“姑熟画派”的创始人。
  一代宗师独自坐在画堂上,木门紧闭。不知怎的,自入清以来,他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虽然“匿迹销声,隐居不仕”,以诗文书画自娱,但许多往事都颇叫人伤心。如今年近古稀,很有些人生如梦的感觉了。秋日渐深,凉意已至,他有时候偶而打开窗户,慢慢翻着画页,借以晒一会儿太阳。纵然有家人前来报告什么,也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看。
  “先生,黄老来了。”一个声音向他禀报。
  萧尺木立即转过身来,点点头,意思是叫人赶快请他的好友黄铖进来。
  黄铖不仅是尺木诗画的知已,也是思想感情的知已。两人相处多年,年龄愈老,感情愈深。回首当年,萧尺木对明末奸雄魏忠贤一伙阉党把持朝政,为非作歹的行经极为不满,屡屡以诗文书画抒写胸中愤慨,甚至不惜生命危险,参与倾倒魏党的斗争……如今时过境迁,能理解自己蔑视强权、刚正不阿的报国之心者,除了黄铖还有谁呢?
  “尺木兄,胡季瀛就在楼下。”黄铖一见到萧尺木,便说明了来意,“太守已经是三次登门求访了,你看……”
  萧尺木“呵呵”地应道。他说:“你一来此,我就猜到八九分了。这个人诞皮厚脸,我已拒他两次,不愿相见……想不到,他竟会挖空心思,把你也运动起来了……”
  黄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兄之为人,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无奈胡季瀛天天缠住我,要我出面说情,我也是顺水推舟,无可奈何呀……”
  尺木看了黄铖一眼,理解地点点头,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在楼下,胡季瀛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地转着圈子。侍从们持刀执箭,怒气冲冲地说:“知府大人,萧老儿这等无礼,敬酒不吃吃罚酒,让我们冲进去抓他出来,带回府中,逼着他画上几幅,不就完了?”
  胡季赢为难地摇着头。
  胡季瀛字念斋,浙江海宁人。清顺治十七年任太守知府,辖当涂、芜湖、繁昌三县。这位卖身投靠清庭的知府大人本属于文疏墨浅之辈,却又偏爱附庸风雅,昌充斯文。当他听说在自己的管辖境内,竟住着一位“姑熟画派”的鼻祖,不禁欣喜若狂。他接连两次携带厚礼,亲往萧府求画。无奈萧尺木均借故不见,不予理睬。
  现在,胡季瀛搬动了萧尺木的至交好友黄铖前来引见,不想竟又一次遭到了这般冷遇……
  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黄铖才从萧府中走出来。他十分为难地对胡季瀛解释说:“尺木兄近日染病,抱病卧榻,起居不便,实难相见,求大人鉴谅……。
  胡季瀛明知道这又是托词,碍着面子,又不便发作。他听了黄铖的话,冷冷地笑着说:“既如此,待下官改日再来拜访吧!”
  说罢,起轿登程。一行人吆吆喝喝,往太平府方向,愤然而回……
  二
  这是康熙元年的秋天。在大清帝国的一统江山里,出现了百废待兴的局面。江
  南锦绣风光,乃康熙帝神思向往之地。为了迎合帝王之心,胡季瀛调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把位于采石矶江口的太白楼,修膳一新。借古人之迹,为自己扬誉显名,他是极其乐意的。
  这一天,胡季瀛携带家丁,来到刚刚竣工的太白楼观光。眼见亭台危立,江风盈耳,画栋雕梁,相映生辉,一派“人境皆仙”的景象,胡季瀛更觉高兴起来。他游览了太白楼的每幢厅阁,仿佛感到缺少了点什么。哦,要是在这太白楼的四堵白壁之间,画上名山秀水的壁画,岂非锦上添花,使这座名楼增添更多的光辉么?
  可是,找谁来作画呢?
  他想着想着,忽而再次想起了一个人来,心里暗自叫好:是呀!让那萧云从老儿来此听命作画,苛定期限,这样既可留下名画,又可借机管治于他,岂不是一箭双雕的良策么?
  胡季瀛主意已定,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两天后,一群如狼似虎的行差,蜂拥闯进了萧尺木的画堂。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推推搡搡,把萧尺木带到了太白楼中。胡季瀛高坐一旁,面带阴冷的笑光说:“萧画师,你居才自恃,冷眼朝政,蔑视皇家命官,理当治罪……然本官念你年近古稀,病疴缠身,欲治罪于你,居心不忍……今适逢本府倡募重造太白楼落成,本府已经奏明圣上,赦你七天之内,绘成四墙壁画,为胜迹增色……不可违怠……”
  说罢,携带役丁,打道回府。
  萧尺木望着胡季瀛远去的背影,气得半响说不出话来。年迈身衰的他,艰难地喘着气。他仿佛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深深自叹道:“尺木空怀技艺,遭人如此捉弄,愧对太白仙翁也!”
  夜色降临了。萧尺木伴着书童,听着采石江岸浪涛拍岸的声响,心头十分感伤,书童在一旁不平地说道:“胡知府限先生七日期限,真是太刁难人了。先生抱病在身,不可勉强自己……”萧尺木摇摇头一言不语。这时候,管楼的人打着灯笼走来,为尺木安顿晚间食宿,尺木却把手摆摆,独自向江边走去。他像一尊雕塑,站在江口的采石矶上。望着茫茫的江心,仿佛看到李太白正泛舟而来,口中吟着绝妙的诗篇。他一生最崇敬的正是李白。李白那诗酒狂傲、不事权贵的高尚节操,正是他仿效的楷模;李白一生浪迹大涯,云游四海,吟诗自娱,藐视达官显贵的行为,正合着尺木自己的意旨啊!凭心而论,他是很乐意为太白楼作画的,哪怕倾毕生之力,他也无所怨言……只可惜那胡季瀛荒唐可笑,偏偏对他行小人之举,真乃是辱没斯文呀!
  萧尺木怀着满心怏怏,走回楼中。李白一生的历事,却不断在脑中浮现出来。“瞻泰岳,登峨嵋,读书语序,飞远华岳”……那一幅幅优胜的名山画面,一缕缕遍及天涯的涛迹仙魄,忽然间都化作动人的影象,在自己的眼前展示出来……啊,太白之履,步步入画,谪仙之诗,与书画同源。七日完工,对于自己有何困难?他想到了唐代大画家吴道子,曾奉玄宗之命,在大同殿壁上作画,仅仅一天功夫,便画成了四川嘉陵江三百余里的风光。难道萧尺木不能以七天之期,画成四壁画么?
  他自信地微笑了。在朦朦的夜色中,他对着仙境般的太白楼缓缓吟道——
  罔象水中藏,尚有犀容遇;
  妲娥天畔走,岂天捉月来……
  三
  天色未亮,书童已为他准备好砚墨,恭立一旁。尺木面对白壁,挥笔如狂。那数十年积蓄的功底,此刻随着运行的墨渐,在眼前倾洒起来。他的调察世事和遍览名山大川的经历,此刻在他的笔下产生了惊人的效力。他握着颤抖的笔,在墙壁上阔笔飞旋,横涂竖抹……于是,险峻而峻峭的匡庐,深扑而豪迈的峨嵋,峥嵘而挺拔的泰岱,苍秀而幽深的衡岳……四座名山如同桥上神奇的翅膀,腾云驾雾似的向他的笔端飞来而峙。那雄壮豪放的气势,含蓄秀逸的轮廓,巧夺天工的背景,顿时在高大的白墙上出现了工雅绝伦的巨画。一幅幅气韵洋溢,意趣天成,扑拙苍润。令人拍案叫绝……
  七天过去了,萧尺木仿佛攀越过一座又一座雄峰,带着喘息和汗水,终于在四堵墙上,留下了称绝人世的四大名山壁画……
  夜色再次降临在太白楼的上空。胡季瀛派人带着“七日期限”的合同,前来现场察看验收了。当来的人面对那四壁墙上无边无际的名山壮景画图,也不得不惊奇地伸出了舌头,呐呐地点头赞叹道:“真乃深遂之功,神人之笔也!果真是江南画祖,名不虚传啊!”
  来人名叫陆醒儒。在眼见的事实面前,他无话可说。但他却按照胡季瀛的旨意,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萧先生神笔天功,为人钦佩。但壁画既已画成,你若能亲撰纪文一篇,以晓后人万世……”这“醉翁之意”其实是十分明白的:胡季瀛恐怕逼萧尺木七日成画之事,遭后人唾骂。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嘱陆醒儒督促尺木写一篇纪文。这样,既可掩饰这些历史,也好借尺木之笔,为他胡季瀛脸上贴点儿金……否则,他胡季瀛募捐造楼所伤的万般心计,岂非都付诸东流了么?
  萧尺木心中早已明白知府的用意。他一生虚怀若谷,宽厚待人,对个人之间的恩怨小事,是从不计较的。他想到胡季瀛虽为沽名钓誉之徒,毕竟是他倡募重修了太白楼,这也算是他做了一件好事,又何必计较他对自己的苛行和无知的行经呢?想到此,尺木面含微笑,临池泼墨,挥笔写下《太白楼画壁记》一篇,文曰:
  “郡守胡公念斋,重建采石供奉太白祠与其楼居,既落成矣,诗文纪胜,怡和流连,镌之金石,传大雅焉。复简俱奉集中有姑熟诸咏,出素所幕临晋、唐、宗、元真楷,行草榜锓,以矜成学。是以星斗龙蛇,烂焉腾跃,观者如堵,几限其门也。又以奉瞻泰岱,登峨嵋、读匡庐、飞华岳,古风高韵,不没人间,则名山之胜,仙魄攸存。乃顾瞻四壁,粉若空天,欲秃笔貌之,以为迎神之曲,招魂之词,巍然俎豆,知有谪仙人在焉。时以郡务云集,不遑经营,知余为老画师,折简相招。且云:‘飞白泼墨,人生快事,但乘兴含亳,解后能作草书,而无声之诗,非凝神定想,终难淡播。’是则先生知画者也。先生真以书法教余画法乎?窍渭庖牺画卦,画即是画。孔子曰:‘枣棘之字如画树,牛羊之文以形举。’后之论书法者,如卫夫人比于高峰崩浪,肩吾似予碧海山,至于龙跳虎卧,芙蓉抑杖,皆以像书之为画家之事。愧余衰且病。秃笔不润,断松无烟,解衣坐于先生书碣之末,偶馨遐思,急宠其气,以摅于丹青,推拖越拽,疑有神功。竭道子一日之功,生少文众山之响,小豁胸中,狂焉叫绝。但知为书,不知其为画也。古有云:张彦远论伯英书,气脉连接断,王子敬悟之为一笔书,陆探微悟之为一笔画。吴道子之画受笔法于张旭,李龙眠书画精妙,黄山谷谓书之关窍透入画中,则余和为余之画,只知为先生之书也。先生曰:‘余老写河图洛书殊途一致,何解之迟耶?姑存其说,以见吾书中的画已尔。’羲靖在前,吮毫皆法,谨为汉隶,以贞劂珉。陆子酽儒,共研撰事,资余之逮者。并记之。”
  萧尺木写完《太白楼画壁记》猛然把笔掷去,哈哈大笑说:“老夫绝笔矣!”
  他发誓:从此之后,再也不作画写字了。
  这以后,他回到了芜湖车码头附近的老屋中,终日闭门不出。既不练字,也不作画。成天卧榻静思,闭目养神,拒绝接见一切人的来访。直到康熙十二年,他以七十八岁高龄,死于芜湖。临终的时候,他睁着深遂的眼睛,推着画友们的手,深情地说道:“道在六经,行在五伦,无事外求之,仍衍其发”。③
  这是一篇充满着人生哲理的古老而深沉的道别辞。也是画家饱经苍桑地埋在心底的信念的诗篇。他带着这样的信念叹息而逝,给中国画坛和无数的后来者,留下了一片感念和怅惘……
  今天,当我们登上采石太白楼,观赏那气势恢宏的四墙名山壁画,我们不能不念起这位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家。细读那篇《太白楼画壁记》,我们也不难看出画家当时写记时留在心中难言的隐辞。“折简相招”以及写胡季瀛“能书”“知画”等,分明是委迫于陆醒儒的监督;然而画师却只字不写“政治”“德行”这类对胡季瀛至关重要的评语,这微妙的“弦外之音”,难道不正是画家一生品高志坚爱憎分明的情操的体现吗?
  注:
  ①萧云从,字尺木,安徽芜湖人。号无闷道人,于湖渔人,钟山老人。明未清初著名画家。一生博学多才,娴熟诗文,长于绘画。少时临摩唐寅《鹤林玉露册》、博采各代名家之长,熔诸家笔墨艺术于一炉,风格奇峻,自成一派。他的山水图,被称为“神品”,深得时人崇尚,被誉为“姑熟画派”的始祖。
  ②据陈瑛《旷园杂志》载:“胡季瀛……慕芜湖萧尺木能画,三访俱辞不见。”
  ③见乾隆《芜湖县志》卷十五人物志卓行类及《太平府志》。
  ④见中国画家丛书《萧云从》第十一页。
  本文主要参阅史料:乾隆《芜湖县志》《国朝画识》;陈瑛《旷园杂志》、中国画家丛书《萧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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