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周国平《南游印象》全文

如题所述

南游印象

周国平
  
春节前后,阿良邀我和灵羽南游。一个月内,我们先后游览了福建、广东、海南三省的许多地方。回北京后,整理印象,得小文数篇,汇成一束,以志纪念。至于说以此谢阿良,则岂敢。阿良情同手足,怎一个谢字了得。临别只有一句戏言赠他,曰:“企业家承包文化人。”天下何事不可承包,偏偏承包这有百病而无一利的文化人,阿良愚矣!其愚由来已久,盖阿良自己亦是一个有文化爱文化至今仍念念不忘文化之文化人也。
崇武的海滩
未到福建,就有福建友人再三叮嘱:“你们一定要去崇武!”到那里看了,果然好。
崇武是惠安县的一临海小镇,因装束独特的惠安女闻名。我们一下汽车,就看取了惠安女,三三两两地夹在人群里走着。她们装束的独特,主要在头部,戴着垂胸的花布头套和饰物,头套上再加一顶斗笠,在我看来不免嫌累赘。然而,有些年轻的惠安女,身着短衫和紧身裤,脚穿高跟鞋,轻飘飘挑一副担子,可真是婀娜多姿。
看惠发女该下村子,镇上只能看一零星来赶街的。其实惠安女也是汉族,只是装束特别罢了。镇上的女人不这么打扮,使我惊奇的是,姑娘们大多穿着入时,体态姣好,而老太婆则一律缁衣黑裤,却裹一块鲜红的头巾,成群结队在街上走动,也算了小镇一景。
当地一位写小说开书亭的文人送给我们一张他自己印制的崇武地图,自豪地建议我们去城墙看看。据称这座周长两千六百米的花岗岩城墙是明朝遗物,至今保存完好。我们依照指点,入西门,穿越老城弯曲狭窄的石板路,向南门走去。一路上随处可见卖鲜肉、蔬菜和水果的小摊,居民们提着满载的网兜,熙来攘往,日子过得挺热闹。到了南门,拾阶登上城墙之顶,大海便展现在眼前了。
崇武最使我难忘的不是惠安女,不是古墙,而是大海。可是,关于大海,我能写什么呢?去海边前,我问旅馆服务员,海边好不好。他用哲人的口吻答道:“没去就好,去了就不好。”
我和灵羽是中午到达崇武,次日中午离开手。当天下午,我们一直坐在海边礁石上看海,直到暮色苍茫才离去。陪伴我们的,只有面前大海一阵阵永不休止的涛声和背后乱草丛里一只只永远沉默的骨殖坛。次日早晨,我们越过礁石地带,来到一个辽阔的半月形海湾,静静地躺在沙滩上。这里的沙粒多白色晶体,在下闪闪烁烁。远处,一些渔民正往岸上拖一只船。几个小孩沿岸边走来,到我们身边笑喊一句什么,又悠然朝前走去。我们合眼静卧,万念俱消,躺了一个上午,一个世纪。
这还不够吗?我和灵羽在崇武海滩逗留了一整天,在这一天中,除了我们俩人,海滩上没有任何别的游客。天下滨海名城多矣,少的是没有游客的海滩,却被我们无意中得到,岂不快哉?
逛花市
除夕之夜,逛广州中心花市,真是热闹非凡。数里长街,棚架沿伸,灯火齐明。花农们蹲在架上,由于背光,脸孔是暗的,酷似蜘蛛蹲在网中。游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如同潮水一般从架前流过,水面上还冒出一支支芦苇,飘着一朵朵玫瑰。
原来,花市出售的花两种,或散枝,或盆栽。散枝多为玫瑰和芦苇,买的人多,往往是女人买一朵玫瑰,男人或孩子买一支芦苇,欢欢喜喜举在手里。也有抱回盆花盆景的。我们一行,阿良解囊风得郁金香、金百合和比利时杜鹃各一盆。最得意的是那盆郁金香,两朵初放的花苞金光闪闪,一看便知其名贵,却只要八元钱,后来花也开得极好。
不买花的还是居多。无论买不买花,被潮水推着从花架前流过,似乎是广州人过除夕的必要节目。我也这样地被人潮推着走,忽然想起张岱的《西湖七月半》,稍加改动,便成了“广州花市,一无可看,只可看看逛市之人。”我逛花市,原就是想看看逛花市之人,以体会民俗。但转念一想,别人何尝不是如此?大抵民间节庆,都是人看人,图个热闹罢了。观月赏花只是由头,由头要雅,而人类的本性却是俗的,最喜欢的还是热热闹闹。
听说过了夜里十二点,游人散尽,花农人便丢弃未售出的花回家了。我没有再去看,不知解否。不过我想,广州人宁愿挤挤攘攘花钱买花,不肯等到十二点后白拣花农丢弃的花,可见他们爱热闹是有得很真诚的。
鸣禽谷
一张大网悬在半空,罩住了好长一截山谷。山谷里有水,有树,有亭,有路。最主要的是,有许多飞来飞去的鸟儿,还有许多走进走出的游客。
当我踏进这只巨大的鸟笼时,我感到很新鲜。人鸟共乐,这个设计挺妙。
鸟的种类甚多,是从不同的天空和树林搜集来的,如今都在这里安家。它们或成群,或单独,或栖止,或飞翔,显得自由自在了。
于是我想,其实鸟的要求并不高,不过是笼子大点罢了。
接着我又想,人何尝不是如此?
我在这只鸟笼里边踱步边寻思,不觉转悠了好几圈,渐渐感到厌倦了。这只笼子对于鸟足够大,对于我仍嫌小,我毕竟是比鸟更爱自由的万物之灵呵。
真是这样吗?我突然想到,世上的笼子都是人类造的。
当我走出这只巨大的鸟笼时,我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机新鲜感了。
富人区
车到深圳,朋友,带我们到一套挺好的公寓房里安顿下来。
“这是给富人的下人住的。”他笑着说。
我很明白,他并非调侃。公寓位于一个很大的别墅区内,其设计意图无疑正如朋友所说的那样。
夜晚,朋友引我沿着便道散步,一路兴致勃勃地指点我看栅栏里的一栋栋小楼,花木掩映的院子,院内的亭廊、草地、游泳池。路灯微光下,景物朦朦胧胧,四周一片寂静。我突然发现,这些别墅大多黑着灯,房价只会看涨,所以这是一种生意经。我听了不免可惜,心想若让我们在如此幽静的居所写作,岂不物尽其用。朋友也是搞写作的人,自有同感。我们便开始梦想自己购房,然一估算,按现行稿酬,至少要写二十万言书一百部,方可勉强购小楼一栋,于是立刻梦破,相顾自嘲。
正说笑间,忽见前面灯火辉煌。走近一看,倒是一所有人居住的别墅,门外停着十来辆轿车,门上贴着猩红底子的“招财进宝”四个金字,而从小楼灯光明亮的窗口传出的则是搓麻将的阵阵吆喝声。
我和朋友默默地走了过去。灯火和吆喝已远,四周又是朦胧和寂静。
“这些别墅,不要也可。”我辞不达意地说。
“对,没有别墅,照样写作!”朋友会心一笑,爽朗地说。
回到住所,闭目静思,怎么摆脱不了刚从贫民窟归来的感觉。
旅途速写
厦门。已有特区的繁华,未失海滨的幽静。竞争渐显激烈,民风仍见淳朴。人们手头有钱也有时间,日子过得挺自在。
然而,请勿踏进厦门大学教师的家门,天下书生一般寒酸。
鼓浪屿。海上桃源,岛有巨石,有美树,无一切文明机械包括自行车之类。当你沿着干净的石子路去寻访一位诗人时,你会觉得这有多么自然。奇怪的是,陶渊明进城开会去了。
石狮。摩托车成灾。人们来这里购买便宜的假货,甘愿上当,因为并不吃亏。
泉州。释、道与伊斯兰三教名城,可惜只来得及游了开元寺。心想,此地古迹极多,待日后专程来慢慢赏玩。人生的好风景往往就在这隆重的延宕中化作泡影。
佛山。有祖庙,庙内游客拥护,无甚可观。唯见人们发疯似地朝神像、香炉、供桌、飞檐、浮雕、水池,总之朝一切凹、凸处、平面掷硬币,据说藉此可以测运气,讨吉利,以至于遍地硬藉,堆积无数,几成“奇”观,枣但也更无可观了。
珠海。离开市区,沿海滨朝拱北走去,你会发现景色很美。大海蔚蓝,镶着一道石头栏干的白边。前方海面上,澳门像海市面上蜃楼一样拢海耸起。于是明白此处岸边一个个精巧的小亭何以要挂“禁止入内”的招牌,但仍发现有一对年轻人正在里面谈情说爱。
东郊椰林。在少南文昌县境内。细雨`朦朦,一道沙滩隔开椰林和大海。沙滩上散布着色彩鲜艳的木亭木屋,都是专营海鲜的个体餐馆。小姑娘们仰着稚气的脸蛋,向游客推销手中的尼龙吊床。
三亚。脱掉毛衣,不行。再脱掉衬衣,还不行。跳大海,这才凉爽了。不愧是热带。
在海里游泳,随浪起伏,用身体享受着大海的旋律。不过,要及时撤退,否则被裹进最后一个浪头里摔打下来,享受到的该是大海的有力弹奏了。
三亚风景,最出名的是两处:鹿回头枣山顶上一组平常的园林建筑;天涯海角枣海边几块刻了字的大石头。人们纷纷拥往那里,而把牙龙湾幽静的海滩留给我和灵羽享用了整整两天。多谢合作。
季节
海南十日,感谢主人殷勤,饱享了眼福和口福。第一回看到海里的红珊瑚,成片的椰林,听说和未听说过的许多热带作物。第一回尝到青衣鱼,红斑蟹,六斤重的眼镜王蛇和百余年的大山龟。离开时,主人邀请再来。我心想,是的,海南是值得一游再游的。
然而,当我回到北京,乘车从机场驶往城里的时候,我心中响起了一个多么欢快的声音——
到家了,终天到家了!
我的家毕竟在北京。
时值冬末,北京郊外仍是万木萧条,没有一点绿色。仅仅三小时前,我还身处郁葱葱的热带。而现在,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簇簇枯枝,我却感到亲切美好。
这是怎么回事呢?
阳光很好,照在奔驰的汽车上,照在宽阔笔直的公路上,照在路旁这些使我感动的枯枝上。天气有点暖和了,下飞机特意穿上的羽绒服已经嫌热了,又脱了下来。不用不着几天,春天就会到来,这到枯枝就会发出新芽……
我忽然明白了,是即将来临的春天使感动,春天正朝着这些枯枝走去,不,正这些枯枝里朝着我走来。同时我也忽然想到了海南的一个欠缺:那里没有枯枝,没有发芽,没有春天。
当我乘车在海南各地旅游的时候,我不免惊叹公路两旁那茂盛得不能再茂盛的植物,浓郁得不能再浓郁的绿色。气候实在太温暖太湿润了,种子掉了来准活,一出土疯长,把整座屿泛滥成了一个生命的海洋。如今开发海南,各路好汉纷纷从大陆拥到这个海岛碰运气,社会环境也变得和自然环境一样热气腾腾。处在这样兴奋的氛围,人只想生长、发展,不复有孕育和等待的耐心了。
海南虽好,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不能只有夏天,没有冬天。因为没有冬天,也就没有春天和秋天。我的生命中必须有春天,有萌芽时的欢欣;也必须也秋天,有落叶时的惆怅。每当换季的时候,我心中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不能失掉了这么微妙的心境。我的生命中必须有季节的变化,它使我听得见岁月流动的节奏,我不能让我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流失。
我的家不能吸热烈,没有宁静。这不为什么,我的天性就是喜欢宁静胜过喜欢热烈。
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海南作客。我是那么想念那里的大海、海鲜和热带植物,那么想念热情好客人的主人呢。
1992.3—4
随便走走
  在广州游玩,前前后后五天,最满意的是末一天。
广州是女人的天堂,因为那里有许多豪华的大商场。太太是个怕走路的人,可是逛商场从来不觉累,人看她眼睛发亮,呼吸流畅,步态轻盈,悠然自得,就像夏娃回到了伊甸园一样。不对,有了豪华商场,夏娃是再不肯回伊甸园的了。
我正好相反,最怕逛商场。在五光十色的商品包围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犹如身在地狱。因为我完全看不懂商品,譬如说那些陈列在架子上和橱窗里的时装,倘不是穿在一位漂亮姑娘身上,我真看不出它们怎么漂亮。
但我又是一个极喜欢走路的人,到一个新地方,我喜欢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不必是闹市或名胜,在普通的街道上走走行了。那种奢侈的旅游方式,汽车接送,动辄“打的”,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到一个地方不用自己的两条腿尽兴走一走,我就会觉得像没有到过一样。
这天太太自己约个伴去逛商场,别的朋友也去忙自己的事了,我真感到像小学生放假一样地轻松自由。天下着细雨,我撑一把伞,揣一张地图,徘徊在陌生的广州街头。我由着兴儿走,不知不觉就朝珠江的方向走去。在我的心目中,广州的中心在珠江,而不在繁华的中山路。穿过有着肮脏铁栏的窄桥,我进入了昔日的租界区沙面。沙面南临珠江,但江面常被空公路或房屋遮蔽。我尽量靠着江边走,有时穿越小巷,有时经过码头,有时走入江畔的小公园。站在公园内的栏杆前,可以凭眺白鹅潭,这是珠江分驻的地方,江面很开阔。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看江水缓缓流过,船只缓缓驶地,觉得近百余年的中国历史也在眼前缓缓通过。
然后我又继续走路,慢慢地走,有时迷了路,但一点儿不着急,因为我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忽然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市区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路边停下,我就跳了上去。终点站是中山大学,我不曾到过正好去看看。学校放寒假,细雨迷莆中,红墙绿松的校园异常幽静。我信步从校园的南端走到北端,那里有一扇小门,出了门又和珠江不期而遇。江边有个小码头,向看校门的老头打听,竟还有定时的渡轮,而且十分钟后就是下一班,不禁喜出望外。也许因为放假和下雨,到船离码头时,边我在内只有三四个乘客。渡轮斜穿江面,向北京路码头驶去,我全然像乘在自己的包轮上一样,在宽敞的舱内从容走动的,向四周观赏雨中江景。下了船,我又沿江散步好一会儿,才尽兴而归。
当天晚上,我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广州。坐在收机上,我暗自思忖,其实我并未游览什么著名的风景,不过是随便走走而已。但幸亏有今天的随便走走,我才觉出了广州的可爱,把都市尘嚣洒在我胸中的烦躁一扫而光了。
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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